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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章 身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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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章 身世

穿過申門,左手邊便是一泓墨黑色的池水,上映著塔影松軒,流雲伴日,好似水墨丹青。

東方既白徑直走到池邊,見左右無人,便躬身坐下,盯視池水片刻,緩聲道,“噬魂燈,你可否告訴我,阿申生前到底是怎樣的人?”

池水泛起漣漪,稍頃,有稚嫩童聲從中傳出,帶著稍許輕蔑,“他鬼話連篇,兩次將我禁錮於惡水,實乃世間第一奸惡之徒。”

“可若是奸惡之徒,後世人又為何為他立祠奉祀?”東方既白知道噬魂燈是神器,縱然對阿申恨得入骨,卻也不會扯謊,故而才來劍池找它。

“這......”童子默然半晌,終於,不情願地小聲囁嚅,“其實,申奢他......算是個狠人,對他人狠,對自己更狠。”

“說給我聽聽,行嗎。”

春波蕩漾,旋即,又平如鏡面,童子的聲音從下方娓娓傳來。

“申奢的父親原是紀國重臣,因直諫被紀王所憎,遂將其全家治罪,擇日問斬。阿申早知紀王心窄,心存戒備,故沒有受詔入宮,逃出一劫,流亡閔國。紀王知道阿申是不世之材,若不將其一舉擊殺,將來定然後患無窮,因此,他將阿申的父親懸於城門,於烈日下暴曬,同時昭告天下,說申奢若七日內回國,他便既往不咎,饒申氏全族性命,否則,就把申父曬成人幹,其餘八十七人,梟首於市。”

“一時間,天下所有的眼睛都盯在申奢身上,大家都想看看,這個申家的第二子,究竟是會慷慨赴死,留下勇孝之名,還是不顧全家性命,赧顏茍活。”

東方既白心頭震跳,手攥成拳,“他......沒有回去?”

童子寒聲笑道,“自然,否則,哪還有後來殺伐決斷權傾天下的申奢。”說完話音一轉,鼻哼,“當然這一點,申奢的父親早就料到了,當那老頭兒快要被驕陽烤成一片人幹兒,紀王遣人來逼他給申奢寫信召其歸來的時候,他只是在那人臉上啐了一口,笑道:我兒為人,智而好謀,勇而矜功,知來必死,必不來,即便見我親筆書信,他也不會邁進紀國一步,你們便死了這條心吧。”

“知子莫若父,阿申果然沒有回來,哪怕紀王派人傳信,告訴他他的父親已經被活活曬死在城門上,母親在獄中被夾斷了三根手指,兄長也被獄卒拔舌剜目的時候,他也只是笑著遣走了送信之人,繼續在閔國把酒尋歡,往來於高門世家的宴席間,甚至,還常常拿家破人亡一事自侃。”

說到這裏,童子輕呵,“忍辱偷生,謀定而動,阿申這個人,一向如此……”

東方既白聽到這裏,已覺心如刀刮,她不敢想,也想象不出,阿申是如何拖著千瘡百孔的身子,在宴席中強顏歡笑的,一定,也有很多人在背後罵他嘲他,甚至,還會把他當成一個最不堪最低賤的玩意兒,故意誘他把瘡疤露出來,示給席中的醉鬼,以為談資,以為笑柄。

她輕輕闔眸:世人多是踩在他人的屍骨上步步登高的,只有他,踩著親人的屍骸忍辱負重,這一路走來,是有多難呢。

想著,眼底湧出一股熱流,被她強行壓住了,“後來呢?”

“後來?”童子思忖片晌,續道,“剛戾忍詬,方能成事,阿申在閔國放蕩三年,成功令紀王卸掉戒心,實則暗中謀事,投靠閔王,助其大敗紀師於豫章,又攻克巢,活捉紀守巢大夫公子敬。”

“閔王念其殊勳茂績,拜為太宰,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。”

“如此又過了幾年,紀國國力日衰,日暮途遠,阿申見良機已至,親率閔軍,分為三部輪番攻紀,於六年後在柏舉擊敗紀軍主力,長驅攻入紀都壽光。”

說到此處,童子輕呵一聲,“你知道他進入壽光後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嗎?”

東方既白一怔,“尋親人遺骨,斂棺埋葬?”

童子笑,“他申家幾十口人的遺骨早被紀王丟進深山餵狼,怎麽還能尋得到,不過,仇人的屍身可是在王陵中酣睡,裹珠襦玉匣,周遭堆滿了金銀玉器......”

“那紀王竟是已經死了嗎?”東方既白替阿申不甘,他忍辱負重這麽多年,卻未能手刃仇人,又如何能心平氣順,跨過心中的深壑?想到這裏,她忽然捂住嘴,“難道,阿申他......”

童子冷笑,“你猜出來了對不對,以他的性格,怎麽可能輕易放過仇人,還是這樣一個有著血海深仇的人。”

“他鞭了紀王的屍首......”東方既白聲音微顫,她怎麽會猜不到,阿申每每心情沈郁,便會讓她去找惡人的屍骨,鞭笞解恨,竟是源自於此。

“三百下,身裂骨碎,連腦袋都被笞成兩半,腦髓迸濺。”童子聲音淡漠地說出這句狠話,後又是一笑,“所以後來常有人罵他背叛舊主,僇死人,無天道之極,甚至在他死後,頭顱被取下懸於城門上之時,還有紀國人試圖將他的腦袋取下,想如他對待舊主一般,將他的屍首撻碎,可因那頭顱有禁軍守衛,所以未能得逞。”

“他是怎麽......死的?”東方既白聽到“首級懸於城門”這幾個字,便早已把鞭屍一事拋在腦後,只瞠目望著劍池,神色張皇道,“他已經位極人臣,又怎麽落得這樣的下場?”

童子輕笑,“廟堂之上,朽木為官,阿申這樣的剛烈之人,若非遇上明主,又怎麽可能永保千秋?”

“所以......”東方既白感覺舌尖被凍上,在口中伸展數次,都不能將一句完整的話說出。

“不過他並不懼死,臨死前,竟仰面而笑,說了一句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的話。”

“他說了......什麽?”

“他說啊,終於是等到這一日了。”

終是等到這一日......

東方既白將這話在心中反覆品磨:他在等什麽,自然是等不來一個相聚的,命運交替,她再生,他便只能永死,只是,她因不能轉世遭受的那些苦難,從此,便能由他來替她擔著了。

想到這裏,東方既白眼窩發燙,伸手勾去眼角的濕意後,想向那童子再詢一些阿申的事情,可當擡起眼時,卻發現方才還泛著漣漪的池水忽的平靜了下來,而她映在池中的倒影旁,不知何時多了一條人影。

“況公子。”東方既白冷不防被唬一跳,轉身, 用一雙凝淚的眸子瞅著況尹。

況尹她這麽一盯,一時間連心臟仿佛都不會動了,楞怔半晌,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。

東方既白見他如此,自己也局促起來,忙從劍池旁站起身,垂眸看腳下濕漉漉的青石板,“公子怎麽到這裏來了?”

“哦,”況尹回神過,窘態畢露,抓著頭笑道,“是......這麽回事,我昨日聽你和山君提到‘皮影’,心想可能與你的身世有關,於是,便派人去打聽了城中是否有演皮影戲的藝人,”說著又不好意思地一笑,“還真讓我找到了,他們就在城西那株枯木下擺戲局,過了申時便會出攤。”

說到這裏,他擡頭看了看天,“眼瞅著也快要到時候了,不如,我陪姑娘一起過去看看?雖然過了十幾年,戲班子也應該早不是以前那個戲班了,但多留個 心思總沒壞處。”

經他一提,東方既白這才發現頭頂的日光竟已西斜,雖還熾盛,但已不再灼人。原來,她竟在劍池邊待了整整一日,遺忘了光陰,聽童子敘完阿申的一生。

“對,皮影,”她在頰上輕拍一下,強迫自己把思緒扯回到這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上來,喃喃,“是應該去看一看......走,走吧......”

說完,聽況尹低沈的笑聲傳來,她擡頭凝他,疑道,“況公子,我臉上可是有什麽臟東西?”

況尹搖頭,抿了抿唇,“沒有,我只是覺得,姑娘無論做什麽都分外可愛。”

***

影窗後點起了燈,一片通明。

片刻後鑼鼓聲起,幕後熱鬧起來,影窗上現出大片的山水花鳥,像是活,水能流、雲能飄,山光水色,美不勝收。忽然那山石後蹦出一只猴子,口能吐煙,腳能踏雲,淩空翻了幾個筋鬥後,便來到了天宮,從那仙桃樹上摘下一只果子,啃咬幾口,沖坐在前方的人群吐出一只桃核來。

東方既白跟著周遭坐著的小孩兒一起樂出聲,轉眼看況尹,卻見他悄無聲息地打了個呵欠,怕被她察覺,又趕緊跟著旁人賠笑了幾聲。

她知他是無聊極了,於是暗忖片刻,扭臉問道,“況公子,你可知這皮影戲的來歷是什麽?”

況尹坐直身子,“來歷?這騙小孩子的......不是,這皮影戲難道還有什麽出處不成?”

東方既白看前方幕布上的色彩斑斕,各色人物,你來我往,輕輕一笑,“自然是有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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